阿来

《收获》杂志作寿辰顾忌，招了些作者约会，在吉首的湘泉酒厂。湘泉酒厂是细腻中的老名字，今天叫酒鬼酒股份有限公司。

湘泉酒是喝过的。那时走湘西，到一地，看了征象访过东说念主文，总要弄些当地酒席。各式土烧以外，就饮湘泉。那时川产浓香型大曲酒风行，但到湘西，喝大小曲搀和工艺坐褥的搀和香型的酒，也别有风骚。一般说来，大曲酒浓郁横暴，小曲酒清芬绵软，两者投合，酝酿得法，便兼得两种风度。加上湘西菜腌鲜兼搭，酸中带辣，与搀和香型酒味口舌分明，彼此生发。也喝过湘泉的高端居品，每次皆在出湘西时临了一餐，菜升个格，酒也升个格，有遏止其行的好奇艳羡。那时钱少，皆是凑了份子，才搬了那酒瓶是麻袋造型的酒鬼酒来，一瓶两瓶，不以酒量，而所以钱为限。那时，主菜在一只浅平的生铁锅里，混炖杂烩，矮桌矮凳，坐深切，需要起来活动腰腿。当前不是了，包房，大桌宽椅。酒厂又有新品牌：内参。叫东说念主思起信息分级，如在多年前，见过省部级相通看《参考音信》的大字版。但主东说念主校阅，此内参非彼内参。阐释近于说念家：“内敛乾坤，参悟世界。”那即是“天东说念主合一”的好奇艳羡了。三壶参过，外出见吉首满城灯火，昂首，灯火后，仰见站立的山脊后疏星点点，嗅觉东说念主如在舟中，身心轻快，微微摇晃。

不禁思起宋东说念主所作《北山酒经》中的一句话：“善哉！酒之移东说念主也！”

醒来时，沁人心脾。窗外满目青碧，最近处两株枫杨，再远，山脚水边絮聒着桐与樟。

山行，去看苗寨。主东说念主有心，不导咱们去干豫的旅游景点，而去寻落寞村庄。迂曲山说念，周折水流，万木竞秀。有松、有榉，有枫、有楠、有杉。本年南边干旱，石灰岩壁上，一些树木和竹丛过早显出枯黄。梯级的稻田，有水灌溉者，正灌浆熟悉。渠水断流者，片片萎黄。在泥墙瓦顶，石板铺地的村子，走稻田间路，饮井中凉水。目击天旱减收，碰见村民，却不显张皇，由此可知如今农民也不全赖地头一季成绩决定饱暖了。遭受一家东说念主，请咱们在院坝里坐了歇脚，交谈间晓得是租了村民屋子直播卖山货的。再去别处，相通高温，相通天久不雨，但东说念主皆从容镇定。所去之处收入的重头也不是地里庄稼，而视游东说念主多寡。年轻东说念主导游，看桥看水，看老屋子，看菜园里豆篱瓜架，看鸭群漫游在显出大片河滩的水上。中年东说念主在屋里替宾客准备餐食。老年东说念主在屋檐下摇着扇子。如斯情形，咱们也就从容游览。“检校露桃风叶，问讯诸莎江草。”原权谋还要去酉水支流上的茶峒，亦然二十年赶赴过的，沈从文演义《边城》的配景地。据说因旅游业需要也改了名字，就叫边城，又据说最近正在进行景不雅升迁改革，也就改了行程，去了另外的乡间。

在乡间午饭，鱼、羊、鸡、猪，腌过或莫得腌过；韭、茄、藕、萝卜、白菜，样样皆刚离土。屋外阳光蒸腾，田土与植物的气味四合而来。正所谓“开轩面场圃，把酒话桑麻”。说好午餐不饮酒，但应了这景，主东说念主说：“来两杯吧。”后备箱掀开，有酒。照旧好酒。这一趟咱们是载酒之行。主东说念主拿出来的，是黄永玉考虑仿麻布袋包装的酒鬼酒。于是把中午不喝的话咽且归，说：“就喝一杯。”杯子却大。乡里东说念主喝米酒的杯子，一杯一两还多。一杯尽了，第二杯就再难推却。谨记往时喝这酒时，就有说说念，搀和香型，一口三香。进口是浓香，含在口中是幽香，进了喉，品尝又是酱香。今天却说，当前中国白酒又多了一个香型：馥郁香。不觉又添一杯。孟浩然诗：“待到重阳时，还来就菊花。”不等重阳，黄色菊花就开在窗外田垄边上。那菊花不是中国品种，是学名叫菊芋的洋品种。植株健硕，花大，块根并吞如姜，又比姜硕大，川湘间广种，早是腹地化的蔬菜，当地东说念主唤作念洋姜。盐水渍了，酸咸脆爽，碰劲送饭解酒。

主东说念主还许了一个节目，回厂里时，拿基酒和老酒我方亲手勾调，两瓶为限，认为此行顾忌。

兜兜转转，不觉间来到了二十多年前在街边小店吃过米豆腐的王村，如今也更名叫芙蓉镇了。风雨廊桥上哭嫁的风气饰演，和湖边壮不雅的瀑布也皆逐个看过。在镇外农家饭店，进湘西之行的临了一次晚餐。

主打菜是应季河鲜，鱼和团鱼。酒鬼酒放在一边，主东说念主出湘泉酒一瓶。方形纸盒上有黄永玉手翰《湘泉颂》。酒有岁首了，装瓶也还是二十年以上。拿包装来看，尽然。便饮湘泉。酒是陈的香，尽然。老酒甘醇甘甜，三香朦胧搀和，作念张作念智，若在若不在，品尝当然悠远。以泉作酒名好，《北山酒经》也说到泉的首要，所谓“水泉必香”。黄庭坚贬谪戎州，喝了当地一种叫姚子雪曲的酒，为之定名为安乐泉：“锁江安乐泉，水味为僰说念第一。姚君玉取以酿酒，甚清而适口，又饮之令东说念主安乐。故兼二义名之曰‘安乐泉’。”

品酒谈酒是我所可爱。喝满足，喝高而兴发，亦然我所可爱。可爱古诗词，独不可爱古诗词中老把酒与愁筹商得那么缜密。酒如糊口，味说念丰富，不论把一个愁字写得如何百回千转，又岂肯曲尽世事的风浪万千。我饮酒，要的不是尼采所说酒神精神所达致的“悲催性痴迷”。咱们要把酒言欢。到一地，与一地之新融会会饮，当地酒，当地事，其时情，亦然深入当地东说念主文的一种神气。

窗外飘雨，倏忽而来，倏忽又止。话渐多，酒渐少。

又说到里耶秦简，主东说念主说其中也筹商于酒的记录。乘酒兴又查馆中所赠简牍释文。尽然找到一则：“卅二年丁丑朔丙申，仓是佐狗出祠先农，余彻酒一斗半。”这里的“仓是佐”是署中吏职，“狗”是东说念主名。祭礼先农神后稷用了一斗半酒。祭祀后又把用过的酒拿去售卖：“斗卖于城。”

又说到古籍中，对于“酉”的本义：“酒者，酉也。”那么，酉水边出酒，酒名湘泉，自是铿锵有劲了。

酒喝完，启程时再过芙蓉镇口，筑坝成湖的酉水在低处闪着幽光，眼下的崖壁上，日间见过的那说念瀑布水声响亮。这一趟走湘西，穿五陵，访酉水，载酒而行，且行且饮，空闲狼狈，不成无记，连夜率写此文。

（栏目主握：丁帆）